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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营中学的荷塘月色

文革时期的乱与不乱

年3月10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恢复邓小平同志的党组织生活和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的决定》。邓小平的这一次复出,虽然只持续了三年,但是多少改变了文革后期衰败的一些局面,千疮百孔的社会发展,让人揪心。

同样是这一年,跟随父母,从南京下放而来的小王,成为了魏营中学的一名高中生。

年,在南京刚上到小学四年级的小王,被迫中断学业,跟随父母落户魏营公社,成为了农民。

文革期间,和他们一样,下放到泗洪的“城里人”总计超过1万人,他们拖家带口,在农村或长或短,“挣扎”了几年,直到文革结束,又纷纷离去,留下的是金色年华、满腔悔恨、肝肠寸断,又或者离乱情仇,这都汇成了一代人的家国叙事。

小王比较幸运的是,遇到了同样下放的南京老师。虽然教育制度有点乱,从四年级直升“高中”的小王,还是完成了学业。而那段时光,也是魏营中学,仅有的“高中时代”。

那时候,魏营中学的老师,不少来自于南京的高校、中专、中小学,他们发挥所长,被安排到农村各校任教。

语文老师高老师,下放前任教于南京女子中专学校。高老师知识渊博,他上课从不带教案,只带一本书和几支粉笔,他上课打开书本后就开始侃侃而谈,不局限于书本,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谈完之后,将课文要点归纳一下,就算结束。当然,那时的学习也没有考试负担,可以相对的“天马行空”,也许学生学到的更多。

英语老师段老师和邓老师,他们下放前都是南京金陵中学的老师。他们的英语标准,口语流利,阅读也毫无障碍。但是,在文革的大背景下,完全没有发挥余地,学生需要掌握的非常有限。

还有一批重要老师,淮阴师专的毕业生,也就是现在的淮师,他们一直到九十年代末,都还是各家学校的主力。那个时代的中师生,其文化素养、教学能力绝对不亚于现在的本科生。

数学老师祁老师担任班主任,两年半时间,学生们不但学文化,还要学工、学农、学军,我们经常要去农村参加劳动,最长的一次在农村待了一个多月,吃住在农村,进行三学,祁老师与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感情深厚。

还有许许多多的老师,都在艰苦的环境里,踏实任教,建设社会主义。

高中毕业后,小王继续回到生产队,当回乡知青。到了年,文革结束后,他才再次考上师范学校,负笈他乡。而他的父母、老师纷纷被落实政策,回到了南京。

魏营中学也慢慢恢复正确的轨道,开始迎来更多的学生。

校园一角

动乱结束,走上正轨

年,“十年动乱”结束后的第一个年头,那时“四人帮”已经倒台,社会秩序尚未恢复,上初中仍然需要靠生产队推荐。

八月底的一天,小刘和一群同学相约来到魏营中学,急不可耐地在新生名单上搜寻,当看到自己位列其中时,很是兴奋和激动。几天后,就是开学的日子。

办公室里,一位四十多岁的男教师,穿着素净的白色短袖衬衫,瘦削的脸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愈加显得脸色白净。他正坐在办公桌前,接待一个个学生的报名。

轮到小刘时,他伸出手来摸着他的头,操着带有明显南京口音的普通话说:“哦,是你啊?从今以后是初中生了,可要好好学习哟!”

他是班主任曹老师,此时尚未调返南京。

虽然随时会调走,但是他教学上一点没有松懈。平时在学生面前很少言笑,脸上常常保持着“为师者”的庄重与严肃。

课堂上,只要发现有人注意力不集中,他就会拿起手中细木棒做成的教鞭轻轻地敲打你的头顶,用严厉的眼光盯着你。

对班里的几个“调皮鬼”,更是一刻不让,经常从教室里把我们拎到办公室加以教育,以至于这群学生内心渐渐产生了不满。

此时,文革期间时兴的大字报批判,渐渐偃旗息鼓了。于是大家一致推举小刘执笔,把“愤怒和批判”写在一张作业本撕下的纸上,在某个“风不高月却黑”的夜晚,偷偷地潜入校园,把小字报贴在了老师办公室外的山墙上。

第二天,小刘上学的时候,看到只有三两个老师和学生短暂地凑在小字报前,教室里有人只是在小声地议论此事,小字报只存在不到一上午便不翼而飞。校园平静依旧,曹老师上课仍然是一丝不苟,他们只好作罢。

班里有一对姓张的姐弟,仗着父亲是公社干部,完全不在乎老师的管理。有一天,弟弟因为在课堂上故意捣乱而被曹老师抓住,就在他准备将其拎到办公室训斥时,爆发了一场师生“大战”。

姓张的学生死死抓住座位不放,嘴里不停地用最肮脏、最恶毒的语言高声叫骂,曹老师则拼尽全身力气使劲把他往办公室拽。僵持不下时,张同学的姐姐也加入了战斗,他们不仅叫骂,而且拾起地上的砖块向老师砸去。

面对这对凶蛮的干部子弟,曹老师丝毫没有退让,憋得通红的脸上冒着汗珠,嘴角因生气而不停的颤抖,坚持要他们到办公室里接受批评,否则,就通知家长到学校来。最后,这场“战斗”在学校领导出面调停下才平息下来。

不久之后,这对姐弟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又听说是转学他处,有听说到县城工厂里上班了。

这件事发生后,有一次,曹老师在一次找小刘谈话时说:“你是农村孩子,千万不要跟那些不想读书的人学。国家今后肯定会需要大量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只要你努力学习,今后也有机会上大学的!”

高考制度恢复了,进入初二的时小刘,真正意识到应该静下心来好好读书,将来也能考上大学,跳出这贫苦的农村生活。曹老师的物理课也教得顺利了。

最终小刘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洪中。

教学楼

九零年代的生机

年,官墩路大修,要将存在十多年的石子路改为柏油路。持续半年的时间,尘土飞扬到白粉灼人,再就是青烟呛人,总算完成了一条两车道的柏油路。

小宋这初一的第一学期,就是伴随着压路机、推土机等,完成上学之路的。

此时的魏营中学,刚刚落成了一座四层教学楼,成为乡里的制高点。一帮县城没去过几次的穷孩子,叽叽喳喳的在这里读书、嬉闹。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为这栋楼的建设捐款的人名,这些是真正的乡贤。

经过十多年的恢复,应试教育渐渐深入人心,学生们也开始进入流水线输出状态。

初一的时候,就根据入学分数,将孩子们分成三六九等,一到八班,生源渐优。老师同样纷纷从徐师大、淮师的流水线上生产出来,逐步补充。

此时,教育投资,越来成为穷苦农村家庭,可能的向上突破机会,家长们越来越重视,对于老师的“迷信”越来越强。教师群体的壮大,也良莠不齐起来,学生们则越来越辛苦了。而随着经济条件一天天变好,学生也越来越难管了。

小宋的班主任石老师,爱和学生们打成一片,英语教学能力也不错,上课时,意气风发,多数学生听课还算认真。但是,如若被发现不好好学习,轻则罚站,重则拳打脚踢。

好在,也有让人倍感亲切的女老师。语文老师姓李,也是刚毕业的“新人”。家里也是农村出生的她,为了读完大学,也是耗尽了家财。幸好读的是公费的师范院校,否则不可能读完。

李老师喜欢穿裙子,说话细声细气,不上课的时候,总是安静的坐着,也不会批评学生,只会面无表情的看一眼,但是这一眼也够大部分的捣蛋份子停下来。

小宋的成绩在班里也算拔尖,始终能在前十名,他总是很认真,很努力。不像大多数同学,更多是把学习当成例行公事,或者躲避农活的快活之地。

身边越来越多的同学辍学了,到初三的时候,八个班级压缩到了六个。小宋也倍感压力,妹妹已经辍学,哥哥则在读高中,家庭承受能力已达到极限。

小宋惴惴不安的参加完中考,回家安安静静的等待结果。分数出来了,县城的两所高中,分数都不够,只能到双沟去上。

在双沟待了不到一个月,他决定告别学生生活,毅然决定外出打工。

黄金时代

年的11月,提前结束当年打工生活的小夏,回到了老家。今天他要在镇上拜访老同学,老同学在魏营中学旁边开了家理发店。这是他们十年之后第一次见面。

理发店的生意并不好,他俩决定去学校找在学校任教的老同学大陈碰个头。顺便说说孩子上学的事情。

魏营中学此时变化很大,四层楼依旧是学校的主体建筑。而前面三排的砖瓦房,都被推倒重建成了三层的教学楼,这两年,学生增速很快,教室和宿舍都不够用。

大陈老师正在桌子上打盹,看到两位同学到来,很高兴。说到昨晚接待了苏州来支教的老师,准备不足,手忙脚乱,今天抽空打个盹。

十年之后的年,那位被接待的支教老师如此记述和魏营中学的故事:我抬头看见前方农田边上,有一片高墙包围的都是四五层教学楼的校园。

学校门口正在修路,路基已经全部挖好,没有人行和车行的便道或者辅道,全都是泥巴。下雨之后,人车照走,一片泥泞,一只脚踩下去,半只脚瞬间被泥浆包裹。

晚饭的时候,从教师宿舍区走出去一看,学校周边好脏好乱,都是民居。大陈老师特地找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小饭店。

九月份的晚上,竟然还有好多蚊子和苍蝇在饭店里飞舞,外面的泥巴路上也没有路灯,黑漆漆的,基本没有行人,再往边上都是一望无际的黑夜笼罩下的田野,各种虫子在鸣叫,除此以外听不见一点声音,看不到一丝光亮。

回到临时准备的宿舍,太阳能热水器没法洗澡。

自来水的钙质含量比较高,一壶水烧好以后,水壶底部都是厚厚的一层牛奶一般的沉淀物,可能因为水土的问题。

环境既然无法改变,那么就适应吧,并且自己的使命是过来支教的,不应该在物质上要求太多太高,我这样安慰自己。

同样的环境里,所有人都安静入睡了,好像这些虫子,这样的许多烦恼压根没有打扰过他们一样。这片土地上孕育的一切,所有人都是那么的习惯。

所以,人真的很厉害,总能适应各种环境,并顽强的活下来,甚至可以活得很幸福。所以幸福这东西,跟环境没有什么绝对的联系,它总是在每个人的内心里,等待你去发现和挖掘。

大陈可能并不知道,这位老师后来的记录。但是我们司空见惯的生活,对于一个外乡人来说,竟然如此难以忍受。当然,还是很感谢他能支援落后地区。

存废之间

年发布的泗洪县《十三五教育发展规划》中,提到了几个教育的难点。一是,岗位教师数量不足,教师队伍亟待加强。二是,发展任务艰巨,仍需较多经费投入。三就是,农村初中不断萎缩,影响教育均衡发展。

报告中提到,目前,我县农村初中的学校办学条件包括实验仪器、图书、电教设备等都较好,教师数量也较为充足。

但由于近些年我县出生人口减少、城镇化进程加快、民办初中学校招生数量多等原因,农村初中规模严重萎缩,在校生少,教学质量整体下降。

由于生源减少,农村初中教师不仅长期得不到补充,一部分骨干教师还被选拔到城区中小学,教师队伍年龄偏大、缺少活力。农村初中已成为我县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中一个比较突出的薄弱环节。

数据显示,年全县现有初中生人,未来三年与目前基本持平,未来五年新增将达到人,较目前新增人(现在小学二年级人,三年级人,四年级人,分别升为初一、初二、初三年级)。

同样,在当年,泗洪城区初中生数为人,占全县总数的78.5%。考虑到城镇化进程,未来五年(到年),城区初中生数量将达到全县初中生总数的80%,则将新增人。

一面是乡镇初中的急剧萎缩,一面是县城学生的急剧膨胀,于是合并或者裁撤,成为乡镇初中的必然结果。

年,教育局发布的《泗洪县中小学(幼儿园)布局规划方案》中明确提到,完善农村8所异地新建学校功能建设,特别是加快重岗实验学校、梅花中心小学、魏营中学和上塘中学建设进度,力争早日建成并投入使用。

于是魏营中学迎来了新校区,而老校区则很快被拆掉。那栋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四层教学楼已再也看不到了。

李老师作品

尾声

前文中提到的小王,也已经从老师的岗位上退休,而他和魏营中学的交集还很多。亲朋好友多数在这里生长,下一代也有远赴美利坚的人才。师长多数故去,但同处南京的他们,还是时而走动的,对于那段生活的记述,更多的还是通过他的网络平台得以展示。

小刘则也考取了师范院校,如今在洪中任教,语文教学出色的他,如今也是个业余作家。

小宋没能摆脱命运的安排,辗转多地,打工生涯也已经超过二十年。如今,作为两个孩子的爸爸,他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避免孩子们重蹈当年自己的遗憾。

小宋的语文老师李老师,在魏营任教几年之后,又到了瑶沟中学任教。直到年,终于决定为自己活一回,放弃教职,考取了南京师范大学的硕士,攻读美术。去年刚在南京市美术馆开了个人作品展。

大陈老师则走上了另一条发展道路。他考取了公务员,兢兢业业,也顺风顺水的成为了正科级干部。作为农家子弟,个中艰辛,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12-15岁,正是一个人朝气蓬勃的时候。如今的魏营中学,也开始重视起14岁这个成年意味的时间了。留守儿童、祖孙相伴、孤独缺少关爱,新一代的孩子们条件好了,但是承受的东西可能更多了。

每一代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烙印,烫在身上、心里,挥之不去,隐隐作痛时,会特别怀念。大可不必厚古薄今,但是当你可凭吊的事物,突然从眼前消失以后,人生也仿佛被挖走了一块。

有空的时候,还是回乡看看,乡村小学的消失之后,乡镇中学的消失也在路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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