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的地方
我猜想，所有的生命都与水有关
女人与水有关
爱与水有关
岸边，走在水边的人围着水转了一圈
又转了一圈
我坐在水边，一个人
像一块石头
像一万年
我或许在等待
我或许在告别
水上，飞过一只来自思念的鸟
跳出一条来自梦想的鱼
还有一阵从远古吹来的风
吹在我身上
像吹在一截木头上
一截想吐出新芽的木头
在水边
被水滋润着
老树
仿佛昨天还年轻，枝繁叶茂
转眼间就老了
我看见它原本粗实的树干
一点一点空洞下去
夕阳中的老树
依然飞回一群鸟
远走他乡的人不再回来了
只留下它空空的守望
它还是和乡间的事物作伴
还在盼望暮归的牛和羊
那样的场景早已是它久远的记忆了
就像它对每一片新叶的想象
一切都在悄然发生
废弃的老井还依偎在它身旁
它们恰好可以谈论一些往事
一个宁静的村庄和几声狗叫
回家
这条路上我遇到阳光
水，和风
遇到红灯笼
环卫工，和汽车
来来往往的人
像我一样走过所有事物
和事物之上的
渴望团聚的合影
这浓浓的年的气息
这久别的念想
这红红的鞭炮和对联
这怯怯的想开还没有开的花朵
和一根让人遗忘的长长粗粗的辫子
它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摇着
它是一组不用风吹的风铃
它摇响我所有的梦
一只木桶
一条长板凳
一根锤衣棒
一片芦苇
一条河
和天上的云朵
都在河边码头上
等待我乘一只木船
回家
我从远方走向你
你会在某个时候突然想起我
在一间屋里，或者
在一片田野
光线还好
温度也还好
落光叶子的树还像以前一样站着
孤孤的枝向天空伸着
像我告别的手
挥在你的记忆
一群兀自飞来的鸟让天空活泼起来
让树伤感起来
让你抬起看田野的眼看向天空
你看到那群鸟
在它们的叫声中融进天空
我就会从那些消失的声音中走出来
最后的枯叶
你在枝头
在阳光中期待，眺望
在风中挣扎，摇摆
你在枝头
包裹着夜的黑暗
包裹着寒冷，孤独
你已经枯萎了
你的同伴早已扑向大地
你还在枝头
期待，眺望
挣扎，摇摆
我读你
我怜你
我是你一个轮回
是你那份不舍
天寒地冻
星空纯净
又一阵风吹过来了
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
你和枝头告别，你听到
新芽快要吐出来了
鸟叫也在你的坠落中绽开来
一只黑色的小鸟站在草地上
一只黑色的小鸟站在草地上
枯色把它托起来
新的芽儿也把它托起来
它讲着黑色的语言
用黑色的目光观望
阳光把大地涂上金色
这让它有些惶恐
它转动着头
困惑在自己的疑问中
我一直猜不透这只鸟为什么到来
它的黑色是要向这个世界表达什么
我看到它在草上踱步
它像在思考
它与我的距离并不遥远
可是我走不近它
我走不近它
它也不让我走近它
它看到我
它惊慌地飞走了
古栗林
每棵树都很沉默
连风也停下了
在古栗林
我像走进了幽幽的时光隧道
像被带进了古老的城墟里
我向每一个自由的灵魂打招呼
与每一片叶子谈心
那些凋零的叶子
那些悬挂在枝头的栗子
它用表皮的刺刺痛我
让我感爱到它们的恐惧
让我感受到它们孤独而又充满向往的心
在古栗林
我不敢触摸任何一棵树
我怕我会触摸到它们的疼痛
我怕不小心惊扰了它们
我只想让新芽爬上它的枝干
开在它苍老之上
让每一只飞过的小鸟惊呼
让每一阵雨都误以为走错了路
老茶馆
慢下来的时光，躲藏在
远郊
茶馆里的人都老了
像茶馆本身长满了黑黑的老年斑
墙壁上毛主席的笑很灿烂
那是茶馆里唯一的光源
幸福在老旧的泥土砌成的土灶上燃烧
在老旧的茶壶上蒸腾
久远的茶香
像当年女人们年轻的笑声
一浪一浪打过来
湿了茶馆里每一个人
他们把左肩肩胛骨裸露出来
他们把沾有汗渍的衣服担在右肩上
他们露出黑色的牙齿
他们谈笑着
像一条条畅游在过去时光里的鱼
理发匠
他和老去的时光在一起
在一棵树下
他和一只炉子、两条凳子在一起
找他理发的人大多和他一样老了
在树下
他用推子推去他们头上杂乱的头发
更老年代的发型就在他的推子下出来了
而后，他开始给他们刮脸
他的手多么灵巧
在树下
他的手比鸟的叫声更让他们愉悦
他会让他们想起青春，想起往事
在树下
他会举起一面镜子让他们看着自己返回青春
后来，那个理发的人走了
在树下，那只炉子和那条凳子也走了
现在的树下空空的
空到无
空到没有人记得这里曾有一个理发匠
曾有一群来理发的人
曾有鸟的叫声
让一些年老的人想起往事
想起青春
背
海风吹不到这里
铁轨通不到这里
抓住这里的，是一座座山上伸过来的小路
托起这里的，是一片黄色的泥土
黄色的土，在日子里凝结成砖坯的土
让日子方方正正
让时光八面来风
让一个八岁的女孩背起一个不到一岁的弟弟
让一张没有沧桑的脸上有了秋后的空洞
无奈的目光无奈成黄土
黄土长出一棵又一棵矮小的树
女孩的背上露出弟弟的眼睛
多么清澈的眼睛
让你想起葡萄，想起水晶
想起天上的星星
想起一切纯真无邪的事物
一个没有长大的忧患
背起一个没有长大的纯真
一阵吹起黄土的风
一片水晶一样透明的天空
女孩
她把自己饱满成石榴
让一个早晨的阳光照耀她
她也照耀着
遮不住的青春四溢
让一个季节娇好
扒开她的手会粗实而又肮脏吗
一阵有些凉的风
让一粒粒泪珠从她体内滚出
悬挂在枝头多好
她永远是树的骄傲
她想念母亲
玉米地里的女人
玉米长高了
比女人更高
女人直起身
长长吁出一口气
汗水从额上滚下时
也在身上爬行
蛇一样的游走
挠痒了她沉睡已久的心
擦去汗水
泥土在她脸上画出一片彩虹
一阵风吹过
她的头发在风中飘起
玉米快要成熟了
男人还是没有音讯
一头站在饭店门前的驴
它被拴在饭店门前
它无法走动
它的眼里流出泪水
流出装不下的悲哀，恐惧
它听到它同伴诀别的叫声从院里传来
它抖动
它听到街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它抖动
它抖动
它不停抖动
它闻到了肉香
自己的肉香
它看到一只苍蝇飞进香里
唱着它听不懂的歌
它感到一把冰冷的匕首
一点一点刺破它的心
洗衣老妇人
她用手搓洗日子
用水漂白尊严
路边
她的孙子捧起盆中皂水
吹出
色彩斑斓的梦幻
洗去的艰辛
浑浊在清清的水中
沉淀一些往事
儿子的脚步在思念中模糊
她停下手
抬头看一眼在灰头灰脑中快乐的孙子
起想她偷摘桃子的事
那片桃树真美啊
她摘了别人的桃子
别人摘了她的爱情
薅草的女人们
薅去杂乱的多余的
她们让自己赤裸在草丛
赤裸成一株草
一片叶
赤裸成她们自己
和她们散发出奶香的希望
她们把草丛当做草原
她们在草原奔驰
她们是自己的马
她们是没有人驾驭自己驾驭自己的马
她们在马蹄下绽放
她们绽放成一朵花
她们寂寞
她们等待
她们让自己绚烂在每一株草上
一只蝴蝶飞过来
一阵风吹过来
一缕阳光照过来
世界静默
环卫工
用扫把叫醒黎明的人
用责任叫醒自己
而后，用愿望
让这个世界整洁，清新
奔走的人看不到她
那时
她会在某个角度
喝她带来的杯里的水或者
吃她带来的饼
她的眼睛从没离开过路面
每一个随手丢下的垃圾
都挑动她的神经
都是她的痛
还有的时候
她的身边会有一个孩子
小小的孩子
会用小小的手
不停捡起
拿得动的垃圾
我的鼻子有些酸
为这个城市
羞耻
河边守望者
河边是他的领地
草木是他的臣民
花呢，是他可爱的女儿
他，随流水而逝
又随流水而来
洗净天空的雨
洗净他的忧伤
他的疲惫
洗净他骨骼的份量
一片落叶太重
一份爱太轻
日子，用心拂拭
雨后的清新
有一捧黑土在唠叨
那是妻子生前的声音
有一朵花在凋零
那是八岁女儿在水中的倒影
有一群鸟在飞翔
那是一个孩子落水的惊恐
而后，他奔跑
他跳入水中
而后，醒来的孩子在他母亲怀中痛哭
他又回到河边
他的领地
他和他的臣民在一起
他和他的花朵在一起
四十年
他在流水中老去
他也在流水中年轻
流水流着
流水流着他生命中凋零的那朵花
流着他身边不停唠叨的那捧土
坐在门边的乞丐
他把目光投向屋里的光亮
在这夜色
他被坚硬的玻璃挡在门外
他的目光，他的从没停止过渴望的目光
让他穿透玻璃
穿透遗弃和冰冷
穿透一束光
门没有打开
门被锁上
锁门的人早已离去
在自己温暖的小屋
寒冷被挡在门外
风被挡在门外
风吹过来的鄙视被挡在门外
他坐在门边的鄙视中
用蜷缩的身体挡着
他冰冷手中的一串钥匙
醉虾
在此之前，我们围坐在桌边
寒暄，交流
菜上来了，我们喝酒
我们在酒精中热情，豪放
谈天说地，南海
萨德
我们谈孩子，工资
谈无人问津的住宅
这时
醉虾上来了
它们在玻璃碗里跳跃
像它们刚被拎出水
或者，刚放生回水中
我们听到它们挣扎的声音
在浸泡它们的酒中
几分钟之后
它们安静下来
我们中有人拿开玻璃碗上玻璃盖
有人伸出筷子挟起它们其中的一个
送到口中
那个时候，它和它们正醉着
一个接一个地在牙齿和牙齿之间
动
一把锈蚀的刀
划破我手指的那把刀
杀过鸡
杀过鱼
杀过欲望和贪婪
杀过一阵透明的风
而今它锈了
被风吹着
想起那些鸡
想起那些鱼
它的刃不再锋利
张克社，江苏泗洪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宿迁市作家协会理事、大湖文学研究会主席、泗洪县作家协会顾问、《汴河苑》《汴河文学》《分金文学》主编、《泗洪年鉴》执行主编。《江苏名酒志－－双沟酒志》省级评审专家、泗洪县县级文化工作评审（评选）专家、宿迁市百名文化人、泗洪县本土拔尖“五名”人才。有余篇诗歌、散文、小说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著有诗文集《淡淡茶香》。年9月，大型话剧《大湖濯缨》（与胡继云、郑远合编）由江苏省话剧院公演。有剧本、诗歌、散文多次获全国各类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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